正所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巴黎一样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北京。
我在北京所居住的地方,叫朝阳区。一般来说,热爱老北京的,比较不在意这个区。在老北京的内城城门中,有一个被唤做“朝阳门”。这是明代的名字。后来的朝阳区也因而得名。但是,在一些中国足彩网:老北京的近现代文学与电影作品中,它总是被叫做“齐化门”,北京话发音为“齐霍(轻声)门儿”。这是元代的叫法。我曾经纳闷,为什么“朝阳门”如此不受待见?即使到了民国时期,还得被人叫做元代的名称?看起来,朝阳区是不被人作为“老北京”看的。
说到朝阳区,在过去人的想法中,是被当作乡下的。在林海音的《城南旧事》中,私生的胎儿尸体,要被扔在朝阳门的外面。远的不说,按照清代建制,在顺天府辖区中,它先属大兴县,后改属通州府。直到新中国成立后,才改称“东郊区”。你可以想见,在人们对于老北京的认知中,这个地区原来是多么不重要!尽管在区划方面,北土城一带、日坛等都在朝阳区。我曾经主编过一本《北京文学地图》,把文学家们对于老北京的记述进行了梳理。在这本书中,朝阳区进入文人们记述中的,只有作为乡野的通惠河、二闸之类。同是郊区,别说海淀了,还不如门头沟呢!毕竟,海淀绵延着数十里的皇家园林,而门头沟,也有着运煤进城的骆驼队。即连朝阳区的永通桥(就是英法联军与僧格林沁激战的八里桥),都还被当作通州来记述。也就是说,文学中的朝阳,基本不在文学文本(也包括图画、建筑、影像等文本)中的北京记述当中。
不过,到了90年代,朝阳区变得热闹起来。先是北京建设国贸,后逐渐扩大成了CBD,朝阳区的大北窑成了核心区。之后,CBD不断蔓延,扩大到了东三环、东四环。据说,还要扩大到东五环(就是被人戏称为“你比六环少一环”的地方)。这里满布着全球最耀眼的跨国公司、国际机构总部、传媒巨头,有着当今北京最具奢侈的、消费性的商场、酒吧、影剧院,有着最国际化的外交使馆与公寓,还有着数不清的时尚艺术区,像“798”、“751”、朗园等等。再往后,亚运、奥运来了,朝阳区的北四环、北五环又成了国际性的竞技场。鸟巢、水立方(还有现在的冰丝带),以及“人民日报”新楼与央视的“大裤衩”等全球化符号的实验性建筑建成,在文本方面,成为叙述新北京的最有效的符码。再往后,文学、影视中的朝阳区纷纷出现。比如邱华栋的小说,基本上是以东三环附近为核心的。赵宝刚等人的各种青春、言情等都市影视剧,也都以CBD为取景地。朝阳区,真可谓国际性、全球化的“新北京”的叙述中心。
朝阳区还具有鲜明的社会主义城市性质,至今依稀可见。新中国成立之后,北京在复兴门外的西郊与建国门外的东郊建立了许多工厂。在朝阳,有炼焦化学厂、棉纺厂、齿轮厂等等,还有后来的电子企业,是名副其实的工业区,也是社会主义新北京的符号。虽然,到90年代之后,大量工厂外迁,但还是留下来多如牛毛的具有包豪斯风格的老厂房。之后,这些被废弃的厂房被作为了“文化创意产业试验区”,又成了时尚区域。但是,这一区域的社会主义形态遗留仍然可见。比如大量的原工业人群,构成了“朝阳群众”的主体,至今还存留着某种“工业伦理”。 据说,“朝阳群众”还被看作与美国中情局一样的存在,履行着国家的安全职责。从社会主义国家工业化意义,到全球化的消费概念,朝阳区至少完成了这两个意义的叙述。
由此,我想,“北京”不仅仅是一个物理性的存在,它也是被我们叙述出来的概念性的意义体。不同时期,我们对于“北京”有不同的叙述。我曾经跟人说,北京这个地方,看你怎么叙述它了。你怎么叙述它,它就是什么。还是说CBD吧。它的洋名简称是CBD;它的中文正经名称,叫“国贸”;而它的地方性名称,唤做“大北窑”。因为这里原本就是砖窑厂,既遥远又低端,土得掉渣。这样一来,地方性的、国家性的、全球性的名字,被不同的人叫来叫去。其中的故事,当然也被人讲来讲去,但都是朝阳或者京东一带的叙述。
既然朝阳是这般被叙述出来的,那么,整个北京,不也是被叙述出来的吗?那么,我们近现代、现当代的文学,又是如何叙述北京的呢?又是赋予北京什么样的概念性的意义呢?这正是本书要讨论的问题。在整体的叙述中,由于我们的叙述,北京成为了什么样的意义体呢?我长时间做文学中的上海、北京城市形象研究,其实,与上海一样,北京也被一百多年来的文学赋予了很多意义。其中,有本地性的,有国家性的,也有国际性的。有作为帝都的形象,像那些想象存在或不存在的皇城故事,直到现在,仍蜿蜒不绝;也有被五四启蒙知识分子当作“死城”,甚至是“边疆”“沙漠”的北京,这大抵是在20世纪的30年代;有被中国文人当作永恒家园的,特别是30年代的南方、上海文人,对它竭尽热忱地向往。当然,还有社会主义首都的,从50年代直到王朔记录北京大院的时代;还有全球化的时尚的CBD时代,被邱华栋以及无数影视剧当作消费性的场景。这些都是北京,却又是不同的北京城市形象。从这个角度说,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著作,其实也是用学术的方法解析我个人的生活感受而已。
本书最初的学术缘起,是我主持的一项北京市社科基金项目,合著者还有我的博士后王一波与我的博士生吴鹏。本书在写作过程中,得到了张泉等先生、北京市社科规划办、北京大学出版社、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等的支持,在此谨致谢意。感谢责编张雅秋老师,总是劳她大老远从海淀跑到朝阳,与我商量书稿。每次说到会意之处,雅秋咯咯的笑个不停。感谢孙杰先生,他给我许多朝阳的知识。现在,书稿好与不好,对我来说,只要对得住他们就行。
张鸿声
2019年4月 北京
《北京叙述:帝都、家园与现代性》张鸿声等著,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第一版。
(作者张鸿声,系中国传媒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)